大梁元佑六年冬
北燕大渝夜秦接连败退,失守各州收复,大梁连战连捷。
深冬寒夜,所有人都在梦中安眠。这几天,接二连三的捷报从各地飞向京城,终于使担心了两个多月的人们安心地进入了梦乡。各部官员也在忙碌了一系列的内政外交之后疲惫入睡。
而大梁当朝太子萧景琰,此时却离开了东宫。
不是不知道好友的希望,不是不知道后日大军接受犒赏时就能见到他,只是心中总是有点心慌,就像那日目送他去北境,虽然旌旗猎猎奔腾如虎隐隐有当年赤焰军的架势,心中却忍不住担忧,九鞍山的那一夜一直萦绕在心头。两个月,每次来自北境的军报都会多看两遍,就怕看见不好的消息。
安排好所有事宜,萧景琰独自一人策马在城北的官道上,深冬的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。
一夜的长途颠簸,虽然对经年沙场历练的萧景琰来说算不得什么,但是当他看见远处的萤火之光时而松懈下来时,还是觉得浑身的疲惫,毕竟连月战事不绝,他这个监国太子也是一刻都无法松懈。
凭借多年的军营生活和一身武艺,萧景琰很快找到了主帐。看着星罗棋布的军帐和不断巡逻的士兵,萧景琰有一瞬的恍惚。暗含五行八卦的布阵方法,那些巡逻的士兵看似无意零散却各自有行走的路线,却能在状况突发之时有效集结且护住主帐。
萧景琰微微一笑,闭目片刻便寻了一个角度左一圈右一转直奔主帐而去。当年互相排兵布阵的两个少年一定想不到,有一天一个少年会将当时临时起意的互攻互守的方阵用在这“偷窥之处”。
此时,另一个少年,正在灯下慢慢地写些什么。近三个月的战事,被大渝攻占的城池已全部收复,后续该如何驻守边防,有了这份计划也可万无一失,若有变数,相信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卫铮和聂铎也可以应付,不过能否在这么周密的计划之下制造大变数,还是个问题。林殊将嘴唇微微一挑,自信的笑容让潜身帐外的萧景琰的心情顿时爽朗了起来。手指微微一弹,只见帐内的烛火突然暗了下去,复又重新亮了起来。林殊挪了挪笔墨,换了张纸,似乎要继续写着什么。
然而在烛火复明复暗了三次之后,林殊终于侧过了头,似乎在努力倾听什么。
萧景琰本能地一侧身,如同当年一般屏住呼吸。只是许久之后,并没有等到预期的答案。
再次转身潜看,却见林殊依旧在奋笔疾书,额间的双眉却紧紧地皱在一起。
“有什么如此苦恼?”萧景琰将最近的大事在脑海中飞快地闪了一遍,从战事到朝堂,从江湖到民生,萧景琰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让好友深夜皱眉疾书。
再看林殊,却是完成的模样,只是眉间的忧愁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。
萧景琰手指再次微动,帐内烛火暗了又明,林殊终于将目光重新抬起。站立良久,林殊缓步离开桌案。 萧景琰顿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,直到一只手不停地在眼前摇晃。
“你……”好像有很多话要说,却不知如何说起,是两个月的提心吊胆还是乍见完好的欣喜?萧景琰不知道。
“飞流,去睡觉。”林殊宠溺地摸了摸身后少年的头。
“刚回来!”飞流憋着嘴,固执地拉着林殊的衣角不放。
“刚回来会累的。”林殊好笑地替飞流整了整发带。
“回来。”飞流鼓着嘴,将手往桌上一指。
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,竟有一点鲜红。林殊神情一黯,复又笑道“以前一样,会回来的。”林殊笑着学着蔺晨的样子捏了捏飞流的脸蛋,顺手从少年的怀里掏出一条帕子。
萧景琰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二人。“帕子还在苏哥哥这里,会回来的。”这一举动成功地让少年又飘回了床上。飞流不明白,这两个月,苏哥哥怎么换了个人似的,也喜欢学着蔺晨哥哥欺负自己,但是抱着有借必还的良好教育,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。
将飞流安顿好后,林殊和萧景琰左挪右闪,顺利地避开了巡逻士兵,来到军营外。漫步在一轮明月之下,二人却谁也没有说话。
林殊银甲未卸映着亮光,犹如闪耀的当年,萧景琰玄色劲衣,一如这十三年的沉默。
“咳,咳咳,咳咳咳!”突然而来的一阵咳嗽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无言。
林殊一手用帕子捂着嘴猛咳,一手轻轻挡开了萧景琰伸过来的手。
“没事,只是前几天突然着了凉。”林殊转过身来看着好友,那脸上的担心让他微微垂下了双眼。
“我只是不放心。”萧景琰丝毫没有尴尬的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。
“所以你还拿当年我们溜出军营的那套?”林殊笑道,“还好我没有忘记暗号。”
“我也没有忘记你叫我打灯的手法。”萧景琰得意得一笑。
“后天就要班师回朝觐见了。”林殊将帕子收回怀中,“东宫事情那么多……”
“你放心!”眼见林殊就要长篇大论,萧景琰忙道,“我是将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来的,大渝上表纳币请和,长林军的重新整编……”
“长林军?”
“嗯。”萧景琰点头道,“我准备将北境这次参站的军队所和尚阳军败部合并,重新整编。你知道,这次发现了很多不错的将领,打磨打磨,会有很好的帅才,以后也就不会如这次捉襟见肘了。还有整个军队的编制体系,都需要修改一下,包括东海和西境……还有朝堂之上,去年开科取士的那些人我居然又发现了……以后……”
林殊就这样看着好友踌躅满志地勾画他的军队他的江山,不发一言,却始终睁着明亮的双眼。
“你怎么了?”似乎是终于发现林殊在他长篇大论之时的不发一言,萧景琰停了下来,“是不是很冷?是我疏忽了。其实这些可以等你回京我们再慢慢细谈的,只是想告诉你,一切都会好的,战事基本结束,你也可以休息了。”
看着喋喋不休的好友,林殊忍不住笑道:“景琰,真没发现你还有老妈子的潜质。”
“还不是被你整的。”萧景琰爽朗一笑,将一拳顺势锤在好友的肩上。并没有发现林殊的神情猛然一滞。
“我知道,是我将你带上这条路的,注定孤寂的路。”林殊喃喃道。
刚才轻松笑闹的氛围猛然消失,萧景琰默默地将手从对方肩上拿下,然后笑道,“小殊,这是我必然的选择。况且,还有你陪我呢,你要去游山玩水就去游山玩水,我不会给你任何负担,只要记得常回来看我就好。”
“所以,你这个大忙人忘记了犒赏三军之前还要去太庙祭祖么?”林殊仰起头,笑着问,“这次如此大的胜利,你不要好好准备么?还说不要我担心!”说完竟赌气般转过身去。
“只是不放心而已,我的踏月一个晚上足可以跑几个来回。”说完,便招来了不远处的坐骑。
林殊直直地望着小跑过来的马儿,额间的一抹月牙白像极了他当年的流火,死在了梅岭的流火。
心口猛然一阵抽搐。
“景琰,回去吧。祭祖很重要,别出差错。” 林殊淡淡地笑着,负手立在老树下 。
景琰定定地看着他,那属于梅长苏的笑容和属于林殊的银甲,一同映在眼中,刹那间竟然分外刺目。只是那坚定的目光让景琰有瞬间的恍惚。看了看天空,明知再不回去就要延误祭祖,萧景琰却总觉得不能就这么走掉,迟迟不肯上马。
“啪!”似乎有什么坠落的声音,在清冷的月光下犹如绽放出的黑色玫瑰,
“你的身体……”萧景琰抿了抿嘴。
“好好的啊”林殊疑惑地看着萧景琰,不知好友怎么会突然这么问,“有蒙古大夫在,而且毒也解了,你怎么还这么担心,真要当老妈子么?”说完哈哈一笑。
萧景琰不知还能说什么。
“快走吧,你不是说不让我操心么?”林殊如往昔一般拍了拍好友的肩膀,“走吧,这回换我送你。”
“你给我好好地回来。”
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。”
景琰终于微微垮下了肩膀,扯了扯嘴角,快速勒住缰绳转过身去,只是那握绳的双手关节已隐隐泛白。胯下的踏月似乎对主人的心情有所感悟,得得地踏着马蹄。“我在京城等你,回来……”如飞而去的身影只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声音飘荡在林殊的耳边。
“好……”林殊似乎要死死留住那远去的背影,将景琰每次目送他上战场的心情刻在脑海,直到重新飞下的雪花将那串远去的痕迹淹没。
“回去吧。”不知何时,林殊的身后已站了一个青衣男子,将一块方巾覆上身旁那人紧紧贴在身后的手上,瞬间,映上一片鲜红。
林殊转过身来,对着蔺晨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:苍白的面庞映着鼻间淌下的鲜红,在铁甲上凝成的一片一片,在这冬日,刺得人眼疼。蔺晨动了动嘴唇,却什么也没有说。
“食冰续草,窃余生以继三月,血尽则命尽而亡。”蔺晨清楚得记得《琅琊医经》上的这段话,他相信,在当年林殊选择这样的结局的时候也已经将之深深映入脑海,只是现在,他应该忘了。
“应该还能瞒住景琰吧……”
“二十五了,三月之期,还有五天……”
“原来看着人离去是这样的感受,那种再也不会回来的心情……”
“终究是我对不起他……”
看着铁甲已经凝不住流得越来越快的鲜血,滴落苍白的雪地上,听着林殊仿若未觉的喃喃自语,蔺晨始终不发一言,只陪着他慢慢地走着,朝边上挥了挥手。
“还有霓凰,若没有当年私下的一场比武,太奶奶也不会将她指给了我,是我太任性了……”
“还有景睿,那孩子太过纯善,不过有豫津这样的朋友,应该不至于太过吃亏……”
“只是景琰啊……”
听着思绪接近紊乱的话语,蔺晨使劲揉了揉眼睛 “蔺晨!”林殊突然转过身来,用手往前方一指,“你怎么带我回到了梅岭?”
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,一片料峭寒枝被积雪压折了腰,被稀疏的阳光映衬得光影斑驳。
”回来就回来吧,本来也想回来看看的。”林殊似叹气一般,“那时,我就是从这里爬出来的,一大片一大片冒烟的树,不管我往哪个方向走,都是鲜红的血迹,几天几夜的大雪,都覆盖不掉,都覆盖不掉……父帅,聂叔叔,齐大哥,他们都在大火里面跑,可怎么也跑不出去…… ”
“长苏!”蔺晨不忍地握了握林殊的双手。
“蔺晨,你也在这啊。”林殊仿佛回过神来,看了一眼银甲上的斑驳血迹,想了想,方道,“那些东西……”
“你放心,我会把信交给郡主,还有飞流。”蔺晨知道林殊想说什么,忙道。
“他找不到我一定会伤心的,多逗逗他,让他开心一点,”林殊微微笑道,“算了,逗他已经是你的乐趣了,不用我担心,只是别欺负太狠了,你知道我帮不了他了。”
“蔺晨。”
蔺晨转过身来看着突然郑重其事喊他的林殊。
只见林殊扶着身旁的一截残枝,努力站直自己的身体后,抹了一把鼻子,想抹去却将血迹抹得满脸都是。看着眼眶通红的蔺晨笑道,“其实我最对不起的……算了,说了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“你说,你快说!”看着逐渐瘫软下去的身体,蔺晨突然很想抓住这一刻的时间,身体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。
看着好友依坐在那枯树下,嘴唇微动。
蔺晨笑了
林殊也笑了,微微仰起头,看着冬日清晨里的天空,虽然有点灰蒙蒙,却有阳光点缀。
顺着林殊的目光,蔺晨也缓缓仰起头,万里无云,仿佛看见了一个明眸少年,远离宫廷,远离江湖,策马纵横。
“谢谢我?”蔺晨微笑着,“要谢我,就该履行诺言,陪我游山玩水。我已履行了承诺,你却拿什么谢我?”一行清泪终于溢出眼眶,任由从一旁窜出来的言豫津等人将好友的遗体带回。
“元佑六年十二月二十五,监军梅长苏殁于途。二十七,主帅蒙挚率军抵京,皆受赏。”——《梁史•卷三》
一个月后,京郊七里亭。
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身着玄衣,负手而立,神情凝重。萧景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公务缠身还要到这里来,既然已经答应将林殊的骨灰交给蔺晨,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。蔺晨说得对,一辈子朝堂战场,他该去一个没有争夺充满鸟语花香的地方。而自己,即使只有一个人,也该好好打理好这个国家,这是林殊的心愿,也是梅长苏的。
是的,他明白,不论是十三年前的林殊还是十三年后的梅长苏,最终的心愿不外如是。自己的脾气他最清楚,所以致死都不愿意让自己担心,不愿让自己知道其实他已经命不久远。是自己太笨,太过草率,才会在那么多的神机妙算后看不到需要多少没日没夜的殚精竭虑,多少缜密的排兵布阵才能做到,一个人,怎么能做到!透支的生命,换来大梁的安定……军营出身的萧景琰不敢想象,一想,就是没日没夜的内疚的心痛。
所以他放弃,放弃了追究,只要他高兴就好,顺他的意就行
于是他走了,血流满地也要隐瞒的病情,不愿让他知道的病情,那就当……不知道吧。
萧景琰凝了凝神,出现了,他要等的人。
那人一身青衣,骑在一头毛驴之上,背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裹,慢悠悠地出现在官道之上。
萧景琰知道那是什么,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也没说。
既然不能留下,还能说什么呢?
“那就让我在有生之年,给你一个永远不会被打扰的鸟语花香。”萧景琰转身,骑着踏月,走向他的宫城,如金丝牢笼的偌大宫城。
长风呼啸,旌旗猎猎,风雪遮目,掩不去迅捷的身影……
蹄声如飞,乌云长嘶,疾风过耳,略不走兴奋的呼喊……
南海边身影踯躅,有什么在锦缎上,泛着银光
风雪中金光一道,有什么在窗棂边,耀着红光
那一段青葱岁月,那两个风华少年,将会永远刻在这个未来帝王的心中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【完】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成文于2013年9月